2005年6月10日,余秋雨(中)、李元洛(右)与本文作者(左)在汨罗。
一条河流的命名,总会来自人文地理的诗意表达。“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余光中先生绣口吐珠,将锦绣中华源远流长的泱泱诗河,从两千多年前一脉相承连接到了永远的未来。不经意的此句,又因著名诗评家李元洛引为题叙,从海峡对岸传入楚湘大地,“蓝墨水的上游”便成为汨罗江的特指。
“溯汨罗而上,探诗歌源头。”2005年中国汨罗江国际龙舟节,不仅将龙舟竞渡的主会场从岳阳的南湖之滨迁来汨罗江畔,而且特意从台湾请来著名诗人余光中主祭,由他领诵他特地为此次龙舟节写的新作《汨罗江神》。我有幸全程陪同,6月10日晚上见面,次日参加开幕式,一路谈笑风生。我应《岳阳晚报》之约,连续撰写《端午节前夜,余光中先生在汨罗》《解读余光中先生心中的汨罗江》《乙酉端午,先生朝蓝墨水上游走去》和《楚人赠砚记》四篇专稿,并促成了余光中先生的平江之行。
“以文会友,以诗结缘。”海峡两岸余光中、李元洛两位诗友时隔6年再次相聚龙舟故里,他们感受最深的发现,“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不但出现在汨罗市的各种文宣或龙舟赛的场刊,甚至变成红底白字,在街头的标语中招展。6年前的1999年秋日,余光中首次湘楚之旅,在岳麓书院演讲答听众提问时,就有人问这句话的来处及含义。余光中自己也记不清“语出何处”,他巧妙地以朱熹“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引子:“我想我的聪明,像所有中国作家的聪明一样,都是从汨罗江开始的。《诗经》当然是一个源头活水,不过那是集体的。而一位个人的诗人,像屈原这么伟大的诗家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出现,那确实就在汨罗江。所以我认为汨罗江是一切一切作家的蓝墨水。不论你现在用什么,用电脑,用网络,总之汨罗江是一个上游,是一个来源。”
汨罗江国际龙舟节开幕式结束,余光中依然沉浸在汨罗江的历史文化现场,他动情地说:“汨罗江的河水这么充沛、流畅,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屈子祠整修得很好,今天的祭祀仪式也很感动,屈原应当受到这样的供奉。汨罗江上游还有杜甫墓。这是一条很清的江,这是历史的现场,历史文化遗产很丰富。”余光中曾将自己的一本文集题名为《蓝墨水的下游》,蓝墨水的上游不就是汨罗江吗?
杜甫的墓地,就在今日平江县大桥乡小田村天井湖,位于汨罗江的上游,当然更是蓝墨水的上游了。汨罗江,就这样流淌在先生的诗里,心里,血脉里。汨罗江之祭,要祭的除了屈原,当然还有千年前逝于汨罗江上的杜甫。先生最为崇拜的中国古代诗人,屈原之后,便是李白、杜甫与东坡了。
当天下午,李元洛与我一行带先生去汨罗更上游的杜甫墓地。乘车拐进小田村,时逢杜甫墓祠大修,泥泞的公路坑洼不平。我十分过意不去让先生受颠簸,先生倒兴致盎然:“杜甫一生坎坷,就像我们现在走的这截路。”先生以为,他的诗心与杜甫是相通的。“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飘然一渔父。”“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也许先生正好在颠簸的车上摇晃着他心中的疑问,他当年的捉笔是否准确呢,诗圣当作如何评价?先生的心绪像汨罗江里的水泡,咕咚咕咚一串接一串地冒出来,又一圈一圈漾开淡淡的涟漪。
终于到了!诗圣遗阡之地。先生快步径奔杜甫铜像前,像是远离的学子前来拜望儿时授业的恩师。杜甫端坐厅堂正在读书,少陵有句皆忧国,孤舟一系故园心,连年的烽火百姓的哭声让他脸上写满太多太多的忧愁。先生走近跟前,伸出右手去抚摸诗圣安然抚膝的左手背。只一摸,先生的手掌冷得一缩,像是诗圣有灵,捏住了先生伸过去的手掌。先生心里生发一个灵激,伸手再摸,果然已有些许温热。先生的内心泛起一阵波澜,禁不住抚摸再三,觉得一千四百多首杜诗字字珠玑如万古奔流不息的汨罗江水从温暖的掌心直注心底。先生的眼睛流溢出清新飘逸的光芒,他指着诗圣铜像底座上镌刻的生卒年份,慨然长叹一声:“活得还不到花甲之年呢!”
喝过热腾腾的一碗烟茶,主人恳请先生留下墨宝。先生说:“诗回台湾后再写,先题一句吧。”这回他破例操起了墨笔,稍稍试笔,便脱去西装外衣,将洋溢胸中的历史沧桑泼墨宣纸:“墓石已冷心犹热 余光中 乙酉端午”。写罢意犹未尽,执意要李元洛先生续篇。元洛先生接过墨笔一挥而就:“秋桂之清芬 诗圣之魂魄。”汨罗江从屈原到杜甫爱国忧民精神魂魄之清芬,就这样随着淡淡的墨香散发开来。
余光中先生的平江之行,水曲路转来到了盘石洲。汨罗江东来西去,贯穿青山绿野,一路蛇行斗折,最为精彩的神来之笔,便落墨盘石洲。水深江阔,明净如镜,一片约四平方公里的大河洲,东北西三面环水,南面一脉青山作屏障。一岛两桥,飞越东西,将这块养在深闺的翡翠宝石,珠光艳艳地呈现在人间。余光中先生健步朝江边走去,汨罗江万古不废昼夜不息,可滩声早已不再似旧时。雨后的汨罗江,脚下一湾江水依然清清纯纯,对岸的半弧青山却是格外的秀丽。天光云影,空灵如洗,恰有数片雾岚随着轻风在山脉间悠悠地飘浮游荡。先生傍江而立,让随行的摄影记者将这一湾浅浅的蓝墨水拷贝下来,留作永恒的记忆。
宾主尽欢,先生这回端起了酒杯,席上谈笑风生。磐石山庄请先生赐墨宝。先生用他流畅的蓝墨水钢笔,在信笺纸上写道:“江流石不转,始信桃源在人间。”李元洛先生在旁赞叹道:“杜诗活用,神来之笔哟。”我抓住这个机会,请先生为我题下一笺他那句点化汨罗江魂的名言。先生欣然答应,轻言问我:“你想要横写还是竖写?”“竖的罢。”我真巴不得横竖都要。先生神采飞扬,就着餐桌为我心爱的母亲河题下了“金字招牌”:“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余光中 乙酉端午”。
“欲行不行各尽觞呀。”临行前,先生借用李白诗句抒发对汨罗江恋恋不舍之情。唯有元洛先生解其意知其心,即兴背诵起余先生的佳作《乡愁四韵》,先生击节而和,给蓝蓝的汨罗江平添一段诗话。我的眼睛有些润湿,我感谢先生,将他的乙酉端午留给了汨罗江:“一个属于汨罗江的端午。一个属于诗人的端午。”先生粲然一笑:“这就叫‘记忆’。”
李元洛先生曾有一组端午对联,恰如其分阐释了“蓝墨水上游”的意义。
中国诗坛第一人,但推屈子;
两间遗泽无双地,唯有汨罗。
万古不磨,洞庭波兮木叶纷飞云泽梦;
千秋长颂,蓝墨水欤上游只属汨罗江。
上下两千年,长短五百里,天地之间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惟有汨罗江千古属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