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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是诗的故乡

我最初来到汨罗江边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斜阳照着河面,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那是一种特别动人的颜色。我是通过河上的木板浮桥,进入河对岸的平江县城的。从此,我的青春岁月,就和汨罗江紧紧拴在一起了。我在上游的江边住过二十多年,川流不息的江水洗涤我身上的汗渍和生活中的烦恼。我还做过河上的筏木人。长时间的亲密接触,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汨罗江的“汨”字特别有趣,汉字往往一字多义,它却不能形成任何别的词组,只为“汨罗江”而存在。而据《康熙字典》解释:汨,明净貌,光明貌。和煦的阳光照耀在水面上,清澈的江水喧哗跳跃,这是一幅多么明丽而灵动的图画啊!更让我惊讶不已的是,全长253公里的汨罗江,只属于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与他联结在一起,绝对无法分离。

这就是屈原。一条河流与一位诗人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影响如此之深远,这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还能找到第二例吗?

屈原最著名的作品《离骚》,是一部长篇叙事诗。司马迁说,这首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其评价是如此之高。那么,《离骚》是不是在汨罗江畔写成的呢?对此,学界历来有争论。这些年来,为着一种悬挂,我找来不下五十余种有关屈原的著作。仔细研读,终于让我抓住了一个时间点: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陷楚国的都城郢都,远在汨罗江边的屈原极其哀伤,写了一首题为《哀郢》的诗,其中有“至今九年而不复”的句子。这就是说,他来到这里已经九年没有回去过了。当然,“九年”也可能是泛指。但有许多史料记载,屈原是顷襄王十二年(公元前287年)来到汨罗江畔的,离郢都陷落恰好也是九年。这时他五十三岁。他经由溆浦、长沙而来。这一时间点,让我形成了一个“证据链”——

司马迁曾经说,《离骚》是在楚怀王时代写成的。后来发觉是搞错了,便在《报任安书》中做了更正。他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司马迁最终认定,《离骚》是作者被流放以后的作品。

当代大文豪郭沫若先生是研究屈原的权威,他细心地发现,《离骚》中有“老冉冉其将至”的话。郭沫若说:“古人七十始称老,屈原必须至少五十岁以上才能说得出。”因此他断定,《离骚》是流放湘沅时期的作品。

鲁迅的忠实朋友、著名学者台静农说:“就《离骚》内容看来,屈原作此,应在晚年而不在早年。”而屈原是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因受子兰的谗言而被流放的,学界对此也早有定论。这时他才四十多岁,正当盛年,还不能称为“老”。在流放的前期,流离颠沛,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郭沫若还说过:“像《离骚》这样的长篇大作,在作者必然要有精神上体魄上的相当余裕才能产生。”屈原来到汨罗江畔后,生活才相对安定下来。这时,他才有可能进行艰巨的艺术创作。

既然屈原本人说,他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九年了,他就有充裕的时间来完成这一鸿篇巨制。

如果这些推定成立,那么,汨罗江南岸的屈原故宅南阳街,很可能就是《离骚》的诞生之地。

南阳街也叫樟树园,去年大暑那天,我和友人冒着滚滚热浪,来到南阳街,寻访诗人的生活遗迹。屈原当年的房舍早已没有踪影,只能揣摩大致的方向。此处离江边不远。也许是一路受到两岸盎然绿色的感染,到了这里,江水出奇的清。站在河岸上,可以看见河底的卵石和沙,还有在水中来回穿梭的鱼儿。附近有橘园。房屋旁边的大樟树上,栖息着一群红嘴壳小鸟,总是嘁嘁喳喳不停地唱着歌。如果有人从树下走过,小鸟就会“卟”地一下飞向半空。只过一会儿,小鸟又会飞回来,继续它们的歌唱。这样美好的环境,最适宜诗人进入他的艺术世界,屈原因此文思如泉涌。

我最初读《离骚》,是在放筏木排的时候,一册很旧的繁体字竖排本。我不记得是怎样得到这本书的。虽然是囫囵吞枣地读,但我知道了屈原的身世。他本是古帝高阳的后裔,他的父亲名叫伯庸。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也有自己远大的理想。他希望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但是,官场却是一片黑暗,大家争着往上爬。这些人十分贪婪,巧取豪夺没有个休止——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而掌握国家权力的楚怀王,却是一个昏聩的君王——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可怜君王竟有这般糊涂啊,他始终不了解人民的心愿!

有一个场景让我刻骨铭心。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们的木排在汨罗江下游河边宿营。是夜月光皎洁,河面上阵阵凉意袭来,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我躺在木排上的乌篷里,就着一盏昏暗的小马灯读《离骚》。这时,我好像听到了屈原的喘息,仿佛还有他的哭声。时断时续,隐隐约约。后来才想起,是木排底下的流水声,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刚刚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作为曾经的朝廷官员,应当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么,屈原为什么要长长的叹息、止不住泪流满面呢?原来是既为自己的人生遭遇,也为人民的艰难而悲伤啊。

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撼。古往今来,君王卿相,精英贤达,他们也许会标榜自己怎样视民如伤,怎样为百姓鞠躬尽瘁,但究竟有多少权贵会为了民生的艰难而痛心疾首、又有多少高官口是而心非呢?!

从这个月色迷离的夜晚起,《离骚》于我,总是常读常新。

屈原说,他绝不会放弃。虽然前边的路漫长而又遥远啊,他将上上下下追寻真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同时还说,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动摇啊,我心中还会有什么畏惧呢?——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

创作是一种极其艰苦的精神劳动。当屈原进入了他自己的王国,常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披着褴褛的衣衫,江风吹拂着他凌乱的长发,他只顾着在河堤上踯躅而行,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俯首低吟。于是,他的政治理想,他的忧虑,他的愤懑,他的心灵表白,就在这旷野之上,俯仰之间,形成震古烁今的诗句。

屈原遭遇忧患,忧愁苦闷,因此他把作品题为《离骚》。也许他本人不会估计到《离骚》的价值,司马迁却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作品语言简约精练,意蕴深邃,情志高洁,内容高尚,写的虽然是一些细小事物,其意旨却是博大精深。这样的作品,其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闪耀着绚烂的光芒,必将成为彪炳千秋的杰作!

至于理想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屈原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但在《离骚》中,他反复提到尧、舜、禹……他希望楚怀王能够以他们为榜样,建设清明政治,建设强大统一的国家。

此外,《离骚》对文学艺术的贡献也是无与伦比的。中国的书写文学,是以散文为开端的,后来才有《诗经》。《诗经》最早却是一些民间歌谣,开头还比较粗糙,经过长时间口口相传,不断吟唱,才逐步修改完善,因此只能算是集体创作。屈原是中国第一个以个人名义发表诗作的诗人。屈原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的诗歌,由集体歌唱进入到个人独唱的时代。也开创了文学创作紧密贴近时代脉搏,对生活保持永远的发言权,为人们树立了一个光辉典范。当然,《诗经》也有对暴政的揭露,对官仓硕鼠的抨击,反映人民对战争的憎恶……但像屈原一样高举批判大旗,对美政的追求,对贪婪、对邪恶的无情解剖,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他打造了一个诗意的精神栖居地。经过两千多年时光的磨洗,时间愈长愈见其光芒。即便是站在世界文学史上,《离骚》也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

于是,《离骚》成了中国文学的一种标志,一个符号:诗坛——骚坛。诗人——骚人。诗词歌赋——骚赋。

此外,它还与《诗经》中的《国风》组成一个词:风骚。并赋予其极为独特而丰富的内涵。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毛泽东《沁园春·雪》)。”——唐太宗李世民和宋太祖赵匡胤英名盖世,只可惜他们还少那么一点点文学素养和才华。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清·赵翼《论诗绝句》)。”——此处的“风骚”,就不仅仅是文采风华了,而是代表一种风气,一种潮流,或者一种时尚了。

这一切都发生汨罗江上,台湾已故诗人余光中先生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这是诗人的浪漫与比兴。浪漫需要以现实为依据,否则就如水上浮萍。蓝墨水十九世纪初才由英国人发明,那太晚了,目前还在被逐步淘汰。更何况,早在屈原之前的四五百年,就有春秋诸子百家,有孔、老、庄、墨、孟……如此,我作为汨罗江上曾经的筏木人,想做一个纠正:汨罗江是诗的故乡!实至名归,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