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春晓骤寒,洞庭湖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烟雨中,细雨霏霏的大湖与苍青的天色融为一体,昏朦得让人不仔细分辨,会分不清天湖之间浅灰的分界线。岳阳楼畔,我被寒风冻得直哆嗦,只能强撑着伞挡风遮雨,但我步入的是古时巴陵郡,脑海中时而回想起范公汪洋恣意的笔墨,一曲荡气回肠的江声渔歌仿佛刚刚就在耳畔响起。
想起与岳阳楼有关的两位贬官,一位是岳州知府滕子京,另一位就是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后,为岳阳楼作序的大文学家范仲淹。岳阳楼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名满天下,此后,更因其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与湖北黄鹤楼、江西滕王阁并称为我国的三大名楼。宋庆历四年,滕子京被贬岳州知府,他上任后筑偃虹堤,兴办郡学,大兴土木,乃重修岳阳楼。范仲淹并没有去过洞庭湖,也未曾亲眼目睹岳阳楼的真实面貌,只凭滕子京快马加鞭寄来的一幅《洞庭秋晚》的画和一封亲笔信,就思绪大开,将生平志向寄情于楼记中。有洋洋洒洒、名传千古的锦绣文章问世。文以载道,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表达了崇高的理想抱负,是儒家学说中关心民生与兴国安邦的最好诠释,虽历经千年,仍为后世所传颂。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描绘了洞庭湖的两种风貌,一个是霪雨霏霏、浊浪排空的洞庭湖;另一个则是春和景明、浮光跃金的洞庭湖。无论季候变化,岳阳楼仿佛永恒静立湖畔,感受着洞庭湖的朝晖夕阴和气象万千。当我们在细雨中远观洞庭湖和巍然耸立江畔的楼宇,这无声的细雨似乎使光阴的流速变慢,沿街古巷变得幽深昏暗,闲坐店铺的红衣少女新添淡淡的愁绝,这无声的细雨也使古巴陵的前尘旧事溯水逆流,从记忆深处慢慢浮现。
洞庭湖畔,位于岳阳城西门的岳阳楼原是东吴鲁肃训练水兵的阅兵台。苏轼的《赤壁怀古》中写到周瑜和小乔的爱情神话:“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谁料人生如梦,周瑜英年早逝,小乔寡居巴陵,岳阳楼边至今仍有小乔墓地。鲁肃是周瑜的继任,即万人屯兵于此,修此阅兵台。直到南北朝时此楼被改为“巴陵城楼”。唐开元四年始修岳阳楼,直到公元七五八年,诗人贾谊贬至岳阳做官,登楼赋诗,才称之为“岳阳楼”。现在的岳阳楼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而是数次毁损后不断重修而成的三层楼宇。据《巴陵县志》载:岳阳楼在明崇祯十二年毁于火,推官陶宗孔重建。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时、知县赵士珩捐资重建……一千七百多年来,无数次毁损愈加显露它跨越时空散发出来的光芒。
岳阳楼其实是天下儒生的精神坐标,那是一种关心百姓疾苦、心忧天下的士子情怀。当我们穿越汴河街,寻其而来,沿街青石板泛着细雨淋湿后的微光,我们感受天湖间昏朦的雨意,四周静寂,然而一声声汽笛的长鸣,打破了湖天的寂静。在如梦似幻的细雨中,隐约能看见江面一艘艘船舶。洞庭湖宛如岳阳的心脏,它联结起长江,更汇聚湘资沅澧四条水线,繁忙的航线如密集的渔网,也如心脏处川流不息的动脉和毛细血管。烟雨的江中,一艘艘航船穿梭往来,把这座江畔的世处桃源变为阡陌水路、商贾重地。
古城一座座商铺紧挨而建,相连相生,不远处空阔的巴陵广场上有后羿雕像,神话中“后羿射金乌”的传说在这座水都变成“后羿射金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蛇妖和龙掌管江河水汛,所以在江边河岸无一例外建有宝塔。“神功盖天河,宝塔镇蛇妖。”建塔以镇水妖,防止水患。岳阳楼附近也建宝塔,与之遥遥相望。这座千年古塔叫慈氏塔,远远看着慈氏塔,青砖耸立的塔身挂有铃铛,风一吹,便有清越的叮当之声传来。或许慈氏塔的主要功能是镇水,然而更重要的功能是提醒往来的客货船,见此塔,便知已到岳阳城,已航行到了洞庭湖的浩渺烟波之上。
顺着广场堤岸下几十级台阶能走到洞庭湖,这里是从前的客船码头,旅客从这里登船,逆水而上可至湘资沅澧边的古镇村落。若顺水而下,则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到达武汉、上海甚至遥远的大海。建国后,岳阳城的陆路交通日益发达,从而带来水运的逐渐衰败,曾几何时,岳阳的客运码头失去了运输功能,只有货船未在时代的舞台退场,它们在洞庭湖如烟的水雾中往来穿梭。岳阳本是一座水城,古称“通衢”,又为“湘北门户”,洞庭湖汇聚了湘、资、沅、澧的浩荡,长江则将它带向远方。曾经八百里洞庭因为长江越湖下流,围垦良田,泥沙淤积,如今只留下了岳阳楼上所能望见的百里湖光。
我们来时,因为新冠疫情防控,曾经游人如织的岳阳楼变得静寂,满城的细雨和冷风浇灌画栋雕梁的楼阁。我们不见“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巴陵胜状,唯见此处云水苍苍,雾霭茫茫,湖天一线,流不尽千百年的兴亡旧事——屯兵的鲁肃,初嫁的小乔,挥笔的范公,照见千变万化的波光云影。
走近岳阳楼,但见黄瓦红砖的亭台楼宇,虽不如我想象中高耸于湖畔的伟岸形象,但其端庄浑厚,落落大方,深厚的文化底蕴引我流连忘返。四柱三层的格局,飞檐盔顶,整栋木雕楼阁,据说没有用一钉一铆,所以有“天下岳阳楼”之称。楼檐下是郭沫若先生题写的“岳阳楼”的金字牌匾。一楼大厅巨幅的木刻中,黑底金字的《岳阳楼记》几乎照得见人影。顺着木楼梯走到二楼,却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牌匾,但二楼是真迹,是乾隆年间的大书法家,乾隆皇帝的书法老师,刊部尚书张照手书雕屏的《岳阳楼记》。原来雕屏曾被盗,并沉于洞庭湖底,直到若干年后,渔民从湖底打捞出来,做渔船的搭板被发现后重回岳阳楼,所以真迹上至今仍留有渔民踩踏的痕迹。
三楼悬挂毛泽东书写的杜甫诗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当时老迈的杜甫登上岳阳楼,饱经忧患,百感交集,思绪纵横,涕泪泗流。不久后,这位忧国忧民的诗圣就病死在湘江的一条破船上,他心系天下的赤子之心却与《岳阳楼记》中的诗句相互辉映。
当我们登临岳阳楼,眼前霪雨霏霏,浊浪排空,想及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面临疫情、空难、战争的悲欢离合,感极而悲,才想怎样尽力而为,才算活在当下?我们远望苍莽的湖水,洞庭湖日夜奔涌,天地为之低昂的壮阔气象扑面而来。那是心忧天下、古今为之俯首的伟大胸襟豁然开朗。岳阳楼并没有局限于仅为风雨飘摇中的一座楼宇,在那里,数不尽的历史长河,看不尽的波光云影,唱不绝的人间悲欢,都化为洞庭湖上的浩渺烟波。